贾庆林担任福建省委书记期间，我作为福建日报记者多次跟随他外出考察调研，觉得他磊落坦诚好说话，倾听真话讲实话。下举几例，以飨读者。

       一、摆“差距”获点赞

       一天上午，从福州出发的武夷快列车上。贾庆林上车不久，跑过来坐到我对面空位上。这是他由省长升任书记后，我首次跟他出差。心想，他来找我，大概要交代采访任务。

     “我知道你是个老记，你过去跟陈书记，跟我没接触，我是个粗人”。贾庆林说着，便给我介绍他妻子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两个孩子什么大学毕业、现于何处工作等。他说得很家常，一下子接近了距离，我不觉得拘谨。

     “你对福建工作有什么看法？”贾庆林问。

       我几乎立马答道：福建、广东都是中央赋于“特殊政策，灵活措施”的省份，但福建发展较慢，跟广东相比有三个差距。

     “哪三个差距？”贾庆林笑问。

       一是广东搞经济捞抄票，福建讲政治搞社教；二是广东搞新城扩建，福建搞旧城改造；三是广东建高速公路，福建搞福厦文明路。

     “对，对，对！就是这三个差距。”贾庆林高声说。

       见贾庆林连声说“对”，我便展开讲：

       改革开放以来，抓经济建设是中心任务，重中之重工作，而社会主义教育搞搞也好，但不要提得那么高，叫全省上下各级主要领导集中力量搞了两年“社教”。广东就没有这么搞，广东是大抓重抓经济建设。

　　 贾庆林静静地听。我继续说：广东新城扩建搞得好，而福州老搞旧城改造，有的旧城改造似旧城，没一步到位。一条街没改造多久，又要再拆迁再拓宽，老挖地三尺，劳民伤财。不是说旧城不要改造，而是不要把旧城改造提到那么高的位置。单单改造旧城，旧城人口密度更大，交通更拥堵。应当通过新城扩建来增加城市的体量和容量，疏散旧城区人口，使交通畅通。

　 　贾庆林点点头，说：“福州是应该早几年着手抓新城扩建。”

　 　我说，如今回过头来看，近几年福州金山、马尾、鳌峰洲和南台岛新区的扩建都是对的，只是比广州慢三拍。

        接着我说，现在内地省份江西都建有高速公路，而福建一寸“高速”都没有。道路不宽敞，不高速，不畅通，常堵车，还有什么“文明路”可言。

     “是啊！”贾庆林说：“我当省长时就主张建福厦高速公路，但有人不同意，说“搞我们的‘福厦文明路’。只好等到现在我当书记了再抓高速公路建设。先快马加鞭全线拓宽和硬化福厦公路。”

       如今，爱吹不爱批的领导较多。如果省领导询问对省里工作的看法，随从人员或基层干部可能说好话的多，提意见的极少，特别是一些“麻辣话”，谁敢说？

       然而，不为尊者讳，不吭不卑，说真话，敢建言，是记者应有的诚信良心。

　　二、要把后门变前门 

　　如何缩小福建和广东的“差距”？1996年春贾庆林到与广东毗邻的武平县调研，看看有哪些具体差距。他了解后对当地干部说：要把武平建成对广东开放的试验区，把广东一些灵活、变通、优惠的政策措施学来。

　　根据贾庆林的讲话精神，我写了篇采访札记《要把后门变前门》见报。文章分析了闽粤接壤的武平、诏安等县，离省内经济中心远，而离广东近，应该加大开放和改革的力度，把后门变前门，仿效广东现行的一些灵活和变通的政策措施，加快自己的发展步伐。

　　那么，广东有什么灵活和变通之策呢？比如：广东交警对货车无货运输而报停，限5天内办好手续并免交费，而福建货车报停办手续至少一个月，还要交费。广东公路检查站对省内车收费少，对外省车收费多。这一反差，使福建边境县相当多车辆报广东牌享受优惠政策，造成福建养路费大量流失。

       又如：广东收购烟叶不分行等级，经营权下放到县，利润全归县里，分利回报于农，并上门收购，价格较高。而福建烟叶分40级制，烟农分级挑捡费工；收购压等降级，烟农吃亏。福建即使设卡，也难堵烟叶流粤。还有松脂等特色产品大量流粤。武平县仅大宗农产品税收一年流失就达2000万元。正是“福建搞基地，广东做生意”。

       再如：广东不搞村委会选举，村改为管理区，区主任实行任命。而福建两年一次选村主任，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和财力。

       又如广东农村计生无论生过男或女，也不定间隔，生两个就算。而福建是“一孩半”政策，生女孩的可再生一个，间隔4年。否则，处罚。基层干部最怕抓计生，“老办法不行，新办法不明，软办法不灵，硬办法断情。”

　　如此等等，闽粤差距多矣。贾庆林在武平调研中实话实说：闽粤交界地带要把后门敞开，让后门变前门，关键在于思想观念和政策措施来个大转变。同时，广东的经验要逐步向全省扩散，争取在对外开放上有更大作为。

       贾庆林担任福建省委书记时间虽短，但办事却有大将风度，大刀阔斧。他一接任书记，就一步到位拓宽硬化福厦公路，大规模实施闽东南沿海一千公里海堤加固达标建设和全省城镇一千公里江堤建设，极大地提高了防洪减灾能力。

　　同时，贾庆林改变过去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提法，把领海算入闽疆之内为“六水三山一分田”，夺个新观念，大举耕海牧鱼。全省水产品人均年占有量等多项指标为全国之冠。大力推进八闽造林绿化又优化，开始改变“风吹草低见石头，满目青山无大树”的旧况，森林覆盖率全国第一，为打造“生态福建”打下基础。

       三、为“好标题”干杯

       采写省委书记活动和全省性重要会议，是一项重要的工作。但不少记者不喜欢干。一是写稿抄讲稿，难以创新，评上好新闻简直不可能；二是稿件送审麻烦。领导没架子，领导身边人员有的架子大，审稿是蛋中挑骨，甚至训人。这里面有记者业务水平问题，也有的是领导或负责审稿的领导同志工作作风差。但贾庆林和省委常委、秘书长黄文麟的审稿作风，值得称道。

       一天上午，在闽北调研回程的中巴车上，黄文麟回过头来对坐在他背后的我出了个此行调研文章的标题: “岁首农为首，温暖送基层”，并问说这个标题如何。

       一般来说，省领导出的标题或者审稿时改动的标题，写稿者只能说好，不宜提出异议。

       不过，我知道黄文麟有长者风范，为人平和谦逊，就大胆提出修改意见，说：从字面上看，“岁首农为首”，那么“岁中”、“岁尾”是不是就不要“农为首”了？应该说一年到头都要“农为首”，“国民经济农为首”。另外，一个标题里最好不要重复一个“首”字。

       我说，可否改两字：“春来农为首”。这个“春”字，反映党中央现在十分重视农业，带来农业的春天；眼下时令春季，搞农业一年之计在于春；省委书记又来农村调研，带来春的气息和春的希望。

       黄文麟听了，点点头。坐在黄文麟前排的贾庆林自然听到，当时没说什么。

       当天午餐，贾庆林招呼我坐在他身旁。南平市领导问喝什么酒。贾庆林说，茅台贵，喝自己（建瓯）产的福茅吧。酒倒好后，贾庆林站起来，当着两桌人的面，说：“这第一杯酒敬记者老魏，他出了个好标题。”并给我夹菜。

　　贾庆林审稿认真快速，从不咬文嚼字，挑三拣四。此次调研我赶写的1800字草稿，我想赶在下车前送审，免得进城后找他不容易，便在奔驰晃动的列车茶几上抄正，其实抄而不正,字迹歪歪扭扭。

　　这稿件贾书记看了会满意吗？过去我跟随其他省领导采访，有时深更半夜赶出稿件，初审的秘书长稍有改动，都得重抄，然后才能送给省委书记审阅。

       没想到贾庆林看完稿件，高兴地说：“辛苦啦！写得很好，你写的比我讲的还好。谢谢！”他说话大声，旁边坐的随员和旅客都掉过头来看。

     “不过，开头导语最好加上一句‘牢记党中央关于抓好农村工作的指示’”。贾庆林补充道。

     “你是提法把关，写法放宽，审稿快速，记者喜欢。”我顺口说。

　　"对，对，对！写法应该放宽。”贾庆林说：“作为一个领导，审稿只要把住政治导向关和政策提法关，看看有没有把主要内容精神写进去就行了。至于具体写法，完全由记者自己去定。不能把报社和记者管得太死。要提倡新闻创新，把新闻稿件写得活一点。如果写得干巴巴的，没人看。”

　　次日在省委常委会议上，贾庆林又提到此行调研新闻稿件写得好、写得活。后来有一天，贾庆林交代秘书打电话给我说起另一篇关于他的调研通讯“写得相当好”。此前他还在我的一篇报道莆田侨乡江口镇上后村移风易俗的通讯文章上批注：“这篇推荐全省好新闻奖，我举双手赞成。”

       四、互通实情写文章

　    跟省领导下基层调研，记者可以从宏观和微观的结合上快速高效地采访到大量的新闻与评论素材。但要写出有份量有影响的文章，还得有个先决条件，就是要有一个允许发表撰写实情真文的宽松舆论环境。

　　倘若领导同志听不进不同意见，对某些提问题和批评性报道火冒三丈，那么谁还敢写有辣味的文章？明智的领导者，不但应该让人放心说真话，而且还让人跟他沟通和互动实情。

       一次，贾庆林在闽北一个县级市调研，市领导汇报说，全市工农业总产值、财政收入、人均收入等主要经济指标，都比上年增长二位数。当晚有人悄悄找我说，市领导虚报数字，把农民家里的稻草、烧柴都折价计算到“人均收入”里。实际上市财政入不敷出，市领导叫科局长每人交5000元给财政，春节后还，还把省里下拨的冬春修水利等专款先充财政顶数。

       次日，我把此情转告贾庆林。没想到他说的更绝：“领导炒数字，数字出领导。现在山区炒数字叫‘刮地皮’，大概虚报占20%左右；沿海炒数字叫‘打埋伏’，少报20%左右。”

       于是，我写了两篇评论《不能炒数字》、《“打埋伏”也是虚报》，把贾庆林说的话语都写入。文中说，数据应是客观事物的真实反映，是领导正确决策的一个重要依据。领导炒数字包括“刮地皮”和“打埋伏”，都是一种浮夸作风和欺骗行为，是政治上的一种腐败。

       增长幅度不够，电令层层再凑。芝麻大的数字，炒成大西瓜；另一方面“打埋伏”挤掉油水，做成数字“压缩饼干”，为了以后数字好“翻番”，造“政绩”再提拔创造条件，这怎么行呢？

        一天早上，我跟贾庆林到浦城县调研采访时，看到宾馆订的福建日报头版刚好刊登我的《不能炒数字》评论，贾庆林说“我看了，写得好！”并拉我在宾馆小院子合影。

       处处留意皆文章，贵在写好真文章。那几年我发表了不少提问题或批评性的评论，多篇都是根据跟贾庆林等省领导调研采访的素材与观点写成的。

       比如：一次去福清市调研，贾庆林看到一些村庄别墅式豪宅连片，并没叫好，却对大家说：“这些房子单体漂亮，群体杂乱。远看像朵花，近看脏乱差。缺乏科学规划。大概是叫风水先生‘规划’的吧。你看，村道弯而窄，万一失火，消防车进不了，人死了棺材也难抬出来。”

　　我听了，写了篇评论《“单体漂亮”的背后》，在“但是”背后大作文章，把贾庆林说的话融合其中，据理分析，辩证点评，对新农村建设颇有针对性和指导性。

　　又如：贾庆林在一次调研中说：“实现小康目标，不光是看人均收入水平，还要注意‘人均数’掩盖下的不平衡，树立人人意识，促进农民群众共同富裕。”

　　过后，我写了篇评论《请注意“人均”之下的贫困户》，引用贾庆林的话语，点评说“不能只看到颇高的“人均数”就沾沾自喜。因为“人均数”里看不到贫富差别。“人均”之中很不均，小康背后有难堪。各级领导干部应当保持清醒理智的头脑，科学对待“人均数”。

　　此稿送他办公室，他审阅了说好。福建日报和人民日报都在一版刊登。人民日报评这篇为“二等好言论”，被选录到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言论精粹》一书。

　　贾庆林下基层调研求真务实。他不像有的领导搞调研带两三位秘书负责写自己的讲话稿。他是自己动手记录调研情况，讲话前自己写提纲，再临场发挥，讲话针对性和指导性都强，基本没有官话、套话、废话。跟贾庆林调研采访，有好素材可，也可以写出好文章。

（原载《诚信》杂志2014年第5-6期合刊,2024年1月18日核发）